童养媳回娘家
李岳赍口述
选自:《落地唱书》/张继舜搜集收集,浙江文艺出版社,1992年3月
(唱)“正月梅花兜雪飞,
里厢走出我阿妃,
只因家穷光四壁,
幼小到山窝里做童养媳。
从来呒有归娘家,
我心里,常挂记:
爹娘勿知健勿健?
哥嫂弟妹可和气?
今朝呒有啥事体,
我想要回转娘家去京剧。
梳头洗脸早完毕,
新新衣裳又换起,
一走走到中堂里,
哎,婆婆跟前行个礼京剧艺术。”
(白)“婆婆!”
(白)“媳妇!侬打扮得介齐整,做啥去?”
(白)“我想要归娘家去。”
(白)“啊?回娘家,侬正月是勿好去咯!”
(唱)“正月正是新春里,
人来客往要料理,
若还侬归娘家去,
我眼睛特别瞎兮兮,
要扇茶来要扫地,
又饲猪来又饲鸡,
掌厨掌厨勿用讲起,
况且是,腰机师傅要来织,
三斤棉花未纺起,
喊我哪会来得及?
媳妇呀!侬若能够归娘家去,
还是等到二月里。”
“婆婆闲话有道理,
那此生活伊忙勿及,
何况伊眼睛这般歹,
我想要等到二月里。”
“日盼太阳快落地,
夜望金鸡快来啼,
一望望到二月里,
我梳好头来换好衣,
公公平日待我好,
我还是前去问声伊。”
(白)“公公!”
(白)“哎,媳妇做啥!”
(白)“我今朝想归娘家去。”
(白)“唉!媳妇呀,娘家倒也要归去,不过,二月是去勿得咯!”
(唱)“二月是个观音节,
家长太公早商议,
要做三夜平安戏,
能够放焰火要拜祭。
戏台搭在大道地,
祭筵摆在祠堂里,
灯彩挂在我堂前,
焰火棚搭在贴隔壁,
四亲八眷都去接,
接拢轿子起码一道地。
侬烧茶掌厨要料理,
众位女客会会去,
若能够归娘我家,
二月过过三月去。”
“公公讲来完整一定会理,
何况孝顺公婆为第一,
加进去去看戏也欢喜,
我权且等到三月里。”
“日子过得快似飞,
转眼已是三月里,
眼睛已望得滚滚圆,
今朝总好娘家去。
前面来了三叔婆,
我还是前去问声伊。”
(白)“三叔婆!”
(白)“嗬,阿妃。侬今日介清爽啦!”
(白)“我,我想要归娘家去。”
(白)“啊?”
(白)“归娘家去。”
(白)“面前是勿好去咯!”
(唱)“三月是个清明节,
算一年当中大节气,
自家太公勿用讲起,
上坟祭祖是常理。
今年是,三代祖坟要值祭,
酒莱等辈要靠你,
馒头烧饼要办齐,
侬自家,分归胙肉也吃块去。
若能够归娘家去,
清明过过四月里。”
“三叔婆,讲得对,
清明觉得忙勿及,
况且我婆婆眼睛歹,
酱油、酸醋难辨别,
若果小菜来烧坏,
合房之人犯心气,
哎,年老之人要敬伊,
还是等到四月里。”
“一等等到四月里,
我头梳梳来脸洗洗,
今朝总好归娘家,
噢!还是同姑娘去商议。”
(白)“姑娘哎!”
(白)“阿嫂,喊我做啥?”
(白)“我同侬商量商量,今朝想归娘家去。”
(白)“哎,这是勿好去咯!”
(白)“怎么能么会呢?”
(唱)“四月是个养蚕节,
这是种田人家的大事体。
老婆家,割麦种田忙勿及,
老婆家,看蚕、采桑摘茶叶,
男女老小都没空,
何况侬,三餐茶饭要料理,
介忙辰光勿好去,
要归娘家五月里。”
“公有理来婆有理,
小小姑娘完整一定会理,
哎,讲来又讲去,
能够够我阿妃呒道理!
呒有最好的法子只得依,
权且等到五月里。”
“好容易望到五月里,
今朝又要归娘家去,
老婆老公叫阿二,
还是同伊诉完整。”
(白)“阿二,我今朝想归家去。”
(白)“啊?哼!”
(唱)“真正放倷娘狗屁,
讲出闲话呒道理,
五月天气来得热,
田畈生活忙勿及,
每日完整一定会打长车,
长工、短工来喊齐,
田稻勿去理值伊,
秋后啥格东西好食祭,
侬五月要归娘家去,
要末两只脚梗敲断拖归去。”
阿妃气得汗直滴,
一跑跑到房间里:
“哭声天来哭声地,
怨声娘来怨声爹,
我月月想归娘家去,
月月厢是有事体,
别人还是婉言劝,
斩头阿二却勿讲理,
人人完整一定会爹娘生,
看来我,今生今世难归去!”
阿二一见也着了急,
连忙跑到房间里,
开口叫声:“妻呀妻,
侬呀勿必哭和啼,
刚才是我冲撞你,
我这里向侬赔个礼。
觉得是,田畈生活忙勿及,
定要侬相帮同料理,
且等忙期来过去,
空闲空闲六月里,
我阿二,陪着你,
双双对对过门去。”
“看见丈夫来赔礼,
阿妃我一旁早消气,
又说道,六月陪我同回家,
我心里,好似放到一瓶蜜。
看来五月难如意,
还是等到六月里。”
“六月太阳红彤彤,
堂前坐着三太公,
伊头皮像个黄火囱,
眼睛眯拢根小缝,
背脊好像锅覆咚,
双脚发着大脚风,
左手靠着根拐杖,
右手捏着水烟筒,
嘴巴特别抖抖动,
老鼠胡须翘耸耸,
远看看,好像拖鸡的黄松公,
近看看,是我屋里活祖宗,
我今朝要归娘家去,
还是向伊问清通。”
(白)“三太公!”
(白)“唔,孙媳妇做啥?”
(白)“我想要归娘家去!”
(白)“啊——摘葫瓜去!”
(白)“完整一定会!”
(白)“番薯?挖番薯还早咧!”
(白)“完整一定会呀,我想要归娘家!”
(白)“噢,上山去砍柴!”
(白)“哎,完整一定会啦!”
(白)“我耳朵或多或少打头聋,侬这边来讲I”
(白)我想要归娘家!”
(白)“噢,那是勿好去咯!”
(唱)“侬立在旁边听仔细,
六月是个交荒节,
穷人家陈米早已吃干净,
早稻青青在田里,
侬娘家日子过得苦,
一定是,瓜茄菜蔬当饭吃,
若还现时回转去,
害侬老爹老娘犯心气,
我看索性到七月,
侬回娘家吃新米。”
“三太公讲话有道理,
现在是青黄两不接,
何况是,娘家天天吃米粞,
夫家天天吃陈米,
勿是我,怕吃苦,
为来为去为肚里,
我六月打定主意勿回去,
权且等到七月里。”
“日盼夜望过过去,
转眼又是七月里,
前面来了三叔公,
待我同他去商议。”
(白)“三叔公!今朝我想要归娘家去。”
(白)“咳,七月是勿好去咯!”
(唱)“七月也算忙工期,
黄黄谷子就要割。
老婆家,割稻车水来勿及,
侬在家,四餐茶饭要送田里,
等到早稻来割起,
甘四块簟头交我想要,
要晒谷来要望鸡,
免得黄谷来狼藉,
侬若要归娘家去,
且等早稻归屋里,
一仓一仓都闶齐,
空闲空闲八月里。”
“转眼又是到八月,
桂花远远飘香味,
今朝又要归娘家,
碰着婆婆把话提。”
(白)“婆婆,今朝我想要归娘家去。”
(唱)“阿妃呀,八月里来秋风起,
家家户户添寒衣,
老老小小要盖被,
侬要翻七条六幅被。
屋里厢,破花絮和破袜底,
搬出来实足有半道地,
勿干净的拿去洗,
可能破的要补起,
那此生活都做好,
回转娘家全凭你。”
“婆婆勿准我归去,
我想要在家理寒衣,
生活当然是要做,
不过怎能来得及?
生活堆满一道地,
我夜夜做到头鸡啼,
介多生活来做好,
已是来到九月里。”
“今朝巧遇好天气,
我打定主意要归去,
前面来了我小叔,
待我同他诉完整。”
叔叔总算有道理,
二嫂二嫂蛮亲热:
“九月是个重阳节,
也是一年之中大节期,
若还侬要归娘家,
要大包、小包带得去,
就是回去空双手,
隔壁邻舍要笑你。
我爹娘都勿愿你回去,
哪肯买物去送礼?
依我还是过过重阳节,
要归娘家十月里。”
“叔叔讲话也是理,
若是我空手回家去,
人家面前来谈论,
哪有这张木脸皮?”
“一等又到十月里,
今朝我又要回娘家去,
前面来了我伯姆,
还是同伊说完整。”
伯姆也算勿错起,
听了便把话来提:
“二婶侬,肚皮天天来大起,
长桥远路要防避,
若还回转娘家去,
一路之上呒人携,
万一小人生在田畈里,
秽污天来秽污地,
就是再走拢来一班小兄弟,
统来看侬花把戏,
侬张脸皮哪里去?
还是且等小人生落地,
十一月里再归去。”
“我日盼夜望回娘家,
连得冤家肚皮也勿争气,
害我十月难如意,
没最好的法子,只好另外换日期。”
到了十月二十二,
简直小人来落地,
生得嫩嫩的又秀气,
合家老小添欢喜。
一等又等到了十一月底,
阿妃又想归娘家去:
“趁着小叔婆心欢喜,
还是同伊去商议。”
小叔婆听了脸板起,
横横眼睛把话提:
“侬小人,刚落地,
有关呒关也要忌,
要转娘家过年去,
到外婆我家去抓老母鸡。”
“望眼欲穿到年底,
我今朝总好归娘家去,
前面来了我公公,
我还是,走上前去问完整。”
(白)“公公,我……”
(白)“唔,侬又想归娘家去吗?
(唱)“十二月乃是过年节,
百作老司统要归屋里,
何况侬媳妇在夫家,
分岁羹饭一定会吃,
煮粽打冻忙勿及,
怎好回转娘家去,
且等明年正月里,
索性去看正月戏。”
“一望又望到正月里,
今朝是,无论怎么能能要归去,
自从我,来到此地做童养熄,
日日夜夜点勿歇,
每日起身头鸡啼,
午夜忙到半午夜,
好东西生时过我手,
烧熟前一天呒得吃,
轻重生活一身当,
里里外外我料理,
我月月要想归娘家,
每月老会有事体,
公婆推托勿要话起,
丈夫姑娘就是依,
人人完整一定会爹娘生,
我阿妃,难道是从天上跌落地?
今朝非回家不可,
哦,婆婆已在前道地。”
(白)“婆婆!我想要归去。”
(白)“噢!阿妃呀——”
(唱)“侬想回转娘家去,
去年正月到格歇,
老会勿能随侬愿,
觉得是,家务忙碌拖牢你。
我婆婆,心里也是勿过意,
就是是,今朝让侬回娘家去。
只不过,阿毛从未出过门,
头趟出门要仔细,
侬快去拣个好日期。”
“好!小叔公就在贴隔壁,
我阿妃,一脚就到伊屋里。”
(白)“小叔公!”
(白)“噢,阿妃!”
(白)“婆婆已答应我归娘家,特来请侬拣个吉利的日子。”
(白)唔——
(唱)“我把历本看完整,
侬正月勿好归娘家去——
(插白:怎么能么会?)
初一初二拜天地,
初三初四回飨节,
初六初七上八里,
十三乃是杨公忌,
十四是个灯下节,
十五是个元宵节,
十七十八黑道日,
廿三廿四事不宜,
其余好多好多有勿吉利,
正月呒有好日期。
若能够拣好日子,
能够够等到二月二。”
“唉!望到今日非容易,
谁知断命日历也晦气!
若还我硬着头皮回娘家,
阿毛伊万一发点热,
我阿妃哪会受得起?
我只好,等到二月再回去。”
二月杏花白似雪,
今朝碰到好天气,
阿妃一心归娘家,
直到今日才如意。
公公做人有道理,
大包、小包都买齐,
婆婆也算勿错起,
吩咐路上要仔细,
又把阿毛来抱去,
小小头皮剃一剃,
乌鼻头,画几笔,
好到外婆家去抓老母鸡;
小叔、姑娘也客气,
喊来了,抬轿佬七老哥和八老弟。
轿子歇在堂前里,
两人进来笑嘻嘻:
“那年抬侬到此地,
今日又抬侬归娘家去。”
“谢谢侬七老哥和八老弟,
快快抬我娘家去,
山路要走五十里,
慢了恐怕来勿及!”
(众白)“好,早点归来还。”
(白)“喔!公公、婆婆、小叔、姑娘,阿妃我去了。”
(众白)“好!慢慢去。”
(唱)多亏七老哥和八老弟,
抬起轿子快似飞,
西山太阳未落地,
轿子已进娘家道地里。
一见阿妃回转家,
合家老小心欢喜:
你这一过来喊阿妃,
那个起来叫姐姐。
伊娘一见女儿归,
真正欢喜得出眼泪,
忙把外孙抱过去,
拜祖宗来拜天地,
拜家堂来拜灶司,
拜来拜去拜勿及;
伊爹见伊回屋里,
忙背钱褡上市去;
伊弟见伊回屋里,
背起锄头挖荸荠;
伊妹见伊回屋里,
手拎莱篮拨菜去;
伊哥见伊回屋里,
手捏薄刀杀雄鸡;
全家能够够伊嫂嫂勿乐意,
忙把针头布脑全收起,
苎麻头尾破鞋底,
一并锁进箱笼里。
伊还将房门紧关闭,
又一脚来到厨房餐厅里,
火钳、火叉到灶塘底,
铜勺、铜瓢闶在汤锅里,
为来又为去,
防备伊姑娘偷东西。
伊一见老婆在抓鸡,
忙上前把鸡赶开去。
哥哥见了犯心气,
大骂贱人不通理:
“侬姑娘多年勿回家,
今日回家应欢喜,
杀鸡款待是常情,
一家骨肉要亲热,
我捉鸡,侬反来赶开去,
这是为了啥道理?”
嫂嫂一听怒火起,
对着老婆发脾气:
“侬妹今日回娘家,
又完整一定会得中状元来及第,
勿过是个童养媳,
侬倒要,摆开场面去杀鸡!”
哪晓事情碰得奇,
阿妃刚在贴隔壁,
一听肚里多烦恼,
忙对嫂嫂把话提:
“我离家已有十多年,
今日回家非容易,
合家见我回家来,
个个脸上笑嘻嘻,
我有啥格冲撞你,
偏偏勿把我放眼里,
还同哥哥来争吵,
毫无姑嫂情和义,
难道侬,都没法人家做媳妇?
侬也该,想想别人想我本人。”
“哼!你我想要本人也想过你,
侬且等也许完整:
我阿嫂,花龙大轿到此地,
有媒有证又有礼;
侬是个,送给人家的童养媳,
好比是,鞋子底下一块泥!
侬我身份能够够比,
凤凰、乌鸦有高低。”
阿妃气得身发抖,
好比霎时跌落大海底。
“唉!先前婆家虐待我,
总以为,离家难免受人欺;
就是我,日夜盼望归娘家,
又谁知,回转反来淘肚气!
我做牛做马做到死,
却到处受人看勿起。”
(哭)“嗬!嗬!嗬!也罢。妈,我还是归去!”
(白)“阿妃!怎么能么会!”
(唱)“妈呀!我日夜望到娘家来,
去年盼到今年二月里。
我当娘家有情味,
我当娘家是神仙地,
我未吃哥哥肩挑米,
也勿穿嫂嫂嫁时衣,
嫂嫂伊防我偷东西,
还又比高来又比低,
话我是,鞋子底下一块泥,
和伊是,凤凰、乌鸦勿能比,
我反而受了一肚气,
妈!我午夜要归夫家去!”
(白)哎,侬,侬勿要听伊!侬前一天来,哪格就好回去,给人家……”
(白)“妈!我心里难过……”
(唱)正当难舍又难离,
走进人来一大批:
伊爹买了条鲜鱼,
伊弟弟挖了篮荸荠,
伊妹妹割来黄芽菜,
伊哥哥拿了只死鸡,
伊娘一见心更急,
颤颤抖抖把话提。
(白)“阿妃,伊要回去了。”
(白)“啊!那怎么能么会呢?”
(白)“爹爹,哥哥,亲戚亲戚亲戚朋友日一定会明白的。”
(唱)“爹娘呀!并完整一定会我心硬定要去,
只可能,伊言语好似寒冬冷水滴心里,
此去我想要再回来,
我死也死在夫家地,
我还有一句心底话——
(众插白:那此?快讲!)
切莫再把妹妹去做童养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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